我聽過那些頹靡而寂寞的老人,圍在騎樓之底呷一口功夫茶,以無比感慨或激動的語氣敘述一段拋家棄子的苦難景象。(細漢仔,你不懂的啦。)我也曾經在宗親會
館裡看過那個縣市的地圖,被遺忘在一堵白牆上面,任由微塵漸漸覆蓋。我湊近想看清楚那些阡陌縱橫的街道(那些詩意而平面的地名隱然就是一段身世的描圖不是
嗎),卻總是被灰塵惹得直打噴嚏眼淚直流。那些故事,那些永恆被他們懷念的時光碎片,皆夾以遺棄和被遺棄那樣一貫相同的動詞。我常常揣想的一個情景,是我
年紀還很小的阿公,置身在皆然背對鏡頭的逃亡人潮之中(那些沒有面貌的人們,推推擠擠地都往著同一個方向或出口,緩慢卻堅定地移動著),唯有他自己一個
人,孤單地站在那裡,一手拎著那個皮箱,一手揉著眼睛嗚嗚地在哭。
(就是在那時候才察覺,自己頹然地被拋棄了?)
小時候我曾經抱過一條癩痢且瘦小的流浪狗回家。我如今回想,牠是那麼地不討家人喜歡。我們家隨便地依牠身上稀疏的毛色而把牠叫做小黑。有時牠走過我父親面
前,還要無辜地被踹上一腳。我且記得有一次我們家小黑被懷疑咬了人家的雞隻,而我父親就像抓到了把柄那樣,意志堅定地要把小黑丟掉。我忘了我那時到底有沒
有哭鬧或者爭辯什麼了,我只記得後來的情景,是我木然著臉抱緊死命掙扎的小黑,坐在父親摩托車的後座,噗噗噗去到某個老遠的地方,然後把小黑遺棄在路上。
而我父親馬上就轉油門掉頭疾速離開,我回頭看,牠還死命地跟著我們跑……。
那時我尚不知道,至此以後我們都將深深陷入彷若永無止盡的拋棄動作之中。總是不出幾天,小黑又依靠著牠堅定的本能,形貌卑微地自被丟棄的地點跑回我們的木
屋(牠還搖尾擺腰地在門口轉圈兒賣乖咧)。像時鐘又走到了相同的刻度,我和父親就必須無比疲憊地推著摩托車出門,重覆之前那套丟狗兒的把戲。就這樣兩個夢
遊者似的,不論晴雨地一再進行著相同的步驟,好像延續了近兩個月的時日,最後還是我阿公出聲停止了這場荒謬近於殘忍的輪迴,且他有點生氣地說:“不就是吃
你一碗剩飯嘛。天天搞得什麼似的?”
在我阿公過世多年之後的有一天,我和父母悠閒地坐在客廳裡談起往事。我父親不知想起了什麼,意味深長地補上了一句:“哎喲說起來,阿公小時候也是一個被拋棄過的孩子咧。”
我總是要為那些原以為早已深埋於時間之河床,卻仍不時會像突然灌了氣那樣,砰然浮上水面的身世碎屑而晃搖不已。
摘自龚万辉作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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